《王爾德童話》中的死亡之美
孫藝泉
死亡進入文學、藝術與宗教有了美的昇華
當生命開始之時,便一步一步走向死亡。天地萬物間最公平的最終歸宿是死亡。生命教育中最大的課題也是學習面對死亡。但存在於這樣避免不掉的宿命,對於死亡的瞬間,內心卻是充滿恐懼。
佛洛依德曾說,人有死亡的本能。若以恐懼之心承受死亡的本能,死亡何來美感呢?事實上,死亡一直是被避談的議題,若還要探究它的美感,實在是精神層次上極大的超越。自古以來,只有進入文學、藝術與宗教層級,才能化死亡為一種昇華的美。
傅偉勳在《死亡的尊嚴與生命的尊嚴》便提到:「在唐詩宋詞,在古典音樂,在繪畫,在現代雕刻等等,處處可以欣賞涉及死亡的高度藝術表現,不但有助於深化或充實我們對死亡的真實性、精神性或宗教性的瞭解,也同時幫助我們自己藉此提昇我們的精神層次,把對死亡的恐懼不安化為藝術的美感。」
論及死亡也是開啟悲劇之門,傳統的兒童文學,並不將這股悲劇發生在兒童身上,更莫論死亡在兒童之間能產生什麼樣的美感。王爾德打破死亡、兒童與文學之間的禁忌,他活生生將三者之間的關係融合在一起,並且造就一種屬於兒童文學的死亡美感。
唯美主義與對社會的關懷
王爾德生於1854年愛爾蘭都柏林的一個富裕家庭,父親是一位有名氣的醫生,母親是一位知名的文學家,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,自然濡沐於濃郁的文學氣息之中。
他在求學時期,對文學發生濃厚的興趣,受到馬哈菲教授的影響,學術信念以追求希臘美學為宗旨,因此成為「唯美主義」運動的信仰者。王爾德的童話作品,始終展現人性中至善至美的光輝層面,除了唯美,更展現浪漫主義情懷的追求。
洪迅濤在《童話學》中提到:「王爾德是唯美主義的作家,思想奔放,文采絢麗,富有浪漫色調。」王爾德的童話受到安徒生童話的影響很深,韋葦在《世界童話史》中記載:「牛津大學出版的《兒童文學指南》指出:『王爾德的童話深受安徒生的影響,作者對生活尖銳的看法,與安徒生如出一轍。』」
十九世紀末的英國正處於維多利亞時代,這個充滿偏見、自滿、拘謹與注重禮教的社會。王爾德的童話創作,自然流露出對迂腐社會階級的諷刺與對弱勢的關懷。
韋葦在《世界童話史》中提到:「王爾德的童話創作完全不像他本人宣傳的『為藝術而藝術』的唯美主義理論般的不可思議,它們給讀者持久而深刻的印象,在於它們指向社會的不公平、不合理,現實存在的傲慢與偏見,自私與卑鄙,殘暴與愚蠢等醜陋現象的批評。這矛頭是鮮明而尖銳,愛憎的感情強烈的反襯了作者感情的真摯。」
唯美主義將童話中的死亡襯托出來
王爾德在1888年出版《快樂王子與其他故事》(The Happy Prince and other Tales)創作有〈快樂王子〉、〈夜鶯與薔薇〉、〈自私的巨人〉、〈忠實的朋友〉、〈了不起的火箭〉;1891年出版《石榴屋》(A House of Pomegranates)〈少年國王〉、〈西班牙公主的生日〉,這兩本書一共有九篇創作,每篇創作都在描寫主角的死亡或其他角色的死亡。
談到死亡這個議題絕不是令人敬畏的圖騰,它必須被慎重的告知與理解,若認為為保護孩子而讓他們避開面對死亡或哀傷,只會產生反效果,所以儘管王爾德在童話中諸多嘲諷社會現象等情節表現,與安徒生有相似之處,但王爾德處理童話中的死亡,卻是藉由唯美主義,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襯托出來。他讓死亡不再恐怖、絕望或悲傷,因為唯美或良善,反而讓人感到死亡是美的昇華。安徒生的童話也有美麗的死亡結局,只是這些死亡是為了合乎邏輯的結果而已。
以悲劇帶出美的微妙距離
死亡在兒童文學的形象裡面,有極長的一段時間是以過度陰沉、恐怖或悲傷的處理方式來呈現。王爾德在童話中卻用一種微妙的美感,以適度的距離掌握死亡,童話雖然是悲劇結局,但不會讓人有一種絕望的感覺。黃芸生在《黃芸生兒童文學論稿》中提到:「悲劇的意義對於幼兒不是理性的啟示,而是情感的陶冶,不是訓練幼兒悲傷恐懼的承受能力,而是進一步給他們打開美好而人道的感覺世界,激發他們心中溫柔微妙的感受能力。」;「悲劇這種震撼力度往往又比其他審美方式強烈得多。」可見悲劇結局本身就已經隱含美感,而這種美感也運用悲劇帶出微妙的距離,讓人動容與回味。
在〈自私的巨人〉中巨人終於將花園與孩子們分享,春天才願意降臨花園讓百花盛開。巨人老去後期盼見到的小男孩再次出現花園時,卻是巨人死期的到來。
小男孩衝著他微微一笑說:「過去你讓我在你的花園玩過一次,今天我帶你去我的花園――天堂。」
這天下午,當孩子跑進園子裏時,他們發現巨人躺在那棵樹下死了,渾身蓋著白色的花朵。
愛孩子的巨人死了,童話故事以悲劇結束,但沒有帶來太多悲傷。大家都知道巨人到了遙遠的天堂,結局帶出死亡的距離感,也帶出淡淡哀傷的美感。
璀璨的死亡,無知的背後
若將人世間的生活當作像花一樣的追尋,在童話中的主角,變得只求活著時要讓生命能夠繽紛燦爛。不管是追求愛情或是展現過人的一面,都是在期許一生能藉由藝術的層次,閃耀出動人的光輝。
王爾德在自己的作品《獄中記》中提到:「能通過悲哀和痛苦的方式,實現自己美的概念是人的藝術天性。一種思想只有等到它成為一種具體的形式,並成為一種形象時才有價值。」童話結局安排的死亡,呈現生命的藝術價值,認為是美感的最高成就。令人感到諷刺在於背後隱藏的意義卻是呈現驚人的荒謬。
不難看出王爾德的童話中隱藏「自以為是」或是「自作多情」的諷刺。主角最後獲至美麗的死亡,死亡前認為作出具有重大意義的犧牲,但在別人的眼裡卻是毫無意義的結果。
〈了不起的火箭〉中自以為是的火箭,在白天引爆,胡亂「大放異彩」(死亡),到最後只是一場鬧劇。
「我要爆炸了」它叫喊:「我要把整個世界都變成火海,讓人們一年裏光議論這件事,別的什麼也不談。」接著它真的爆炸了。
然而沒有人聽到這些,就連那兩個小男孩也沒有,他們睡得太死了。
最後它剩下的只是一根棍子,掉下來正好打在一隻在陰溝邊散步的鵝身上。
火箭璀璨的一瞬間,果然耀眼美麗,但如果是在晚上爆炸,將會吸引眾人的眼光,自以為是的過程,換來只是美麗卻可笑的結局。
〈夜鶯與玫瑰〉夜鶯以為自己找到一位忠於愛情的人了,牠願意為懂得愛情的人犧牲,用最鮮紅的血染紅一朵玫瑰,讓學生拿給心儀的女孩。諷刺的是紅玫瑰根本與女孩的衣服不搭配,便被學生丟棄在街上。
「愛情真是太無聊了!」學生說著走開了:「它還沒有邏輯的一半有用,因為它證明不了什麼?卻總給人們灌輸那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情。誘導人們相信那些不真實的東西。說實在的,愛情太不實際了,而在我們這個時代,講究實際是最重要的,我還是回到哲學裏,去研究形而上學吧!」
夜鶯胸口的血,換來鮮紅美麗的紅玫瑰,紅玫瑰代表愛情,可笑的是一切的付出,只不過是「自作多情」的荒謬。
殘酷的考驗,快樂的影子
隱藏著一顆良善的心,是人性至誠光明的一面。人的轉變需要經過歷練,良善的心則在考驗的淬煉下支撐人格的完美。但現實的對比之下,心的考驗最後往往是面臨殘酷的死亡。心,在王爾德的童話中代表一個悲劇,無論是象徵的心還是真實的心,展現出來的情操都是淒美而悲慘。
王爾德童話中的主角都在死前盡可能表現出燦爛美麗的一面,或許這就是所謂快樂的表象。尼采在《尼采美學文選》提到「基督教一開始就徹徹底底透視生命,對於生命的憎惡與厭倦,只是這種情緒偽裝、隱藏、掩飾在一種對『彼岸的』或『更美好』的生活信仰之下罷了。」所謂快樂是意味著對人世的仇恨,對彼岸的嚮往。死亡不是可怕的事,而是追求彼岸尋求快樂的過程而已。
在〈快樂王子〉中王子醜陋的塑像,乃是行善後的產物,終至被傾倒,鑄造場的監工說:「這破裂的鉛心在鎔爐裏融化不了,我們得把它丟棄。」上帝卻吩咐天使:「把城裏最珍貴的兩件東西拿過來。」天使取來鉛製的心和死去的鳥。
在〈夜鶯與玫瑰〉「如果你想得到一朵紅玫瑰。」樹說:「你必須在月光下用音樂來造就它,還要用你心臟的血液來染紅它。」換取愛情的價值,夜鶯用最美麗的方式撞擊刺而死。生命誠可貴,愛情價更高,本質上牠是快樂的,雖然在別人的眼光裏牠是愚蠢不堪。
在〈西班牙公主的生日〉小矮人快樂地在小公主面前跳舞,搏取小公主的笑容。小矮人甚至幻想愛上小公主,直到他照到鏡子發現自己的醜陋,認清自己反而是幻滅的開始,小矮人的心碎裂而死。
過了一會兒,御前大臣聳聳肩站了起來,向小公主深深鞠了一個躬說:「我美麗的公主,你那有趣的小矮人再也不能跳舞了,真可惜啊!他長得這麼醜,一定能使國王陛下發笑。」
「可是他為什麼不能再跳舞了呢?」小公主笑著問。
「因為他的心碎了。」
這樣的死亡,令人感到不值得,若在愛情的假象還未戳破之前,生命的一切都是美麗的,自作多情背後隱藏的無奈,確實令人心碎。快樂的影子,隱藏著心的事實,得到卻是殘酷的考驗。
死亡是思考生命的藝術
文學深度是一個沉潛的藝術,藝術的追求應是止於自然。思考死亡,其實就是以文學的角度,思考生命的藝術。王爾德在他的童話作品集裏,探討除了面對死亡的態度之外,也潛藏了面對人心的種種與面對生命的種種。
在兒童文學創作的領域中,生命教育應是適度給予兒童碰觸的話題。死亡之美,取決於人生過程中,散發出令人動容的生命美感。
王爾德運用一體兩面的角度,探討死亡哲學,這裡帶出一個的主旨,不管生與死,認真生命的每一個歷程,永遠都是最美。
■ 參考書目
王爾德 著,吳明華、黃海 譯《快樂王子》國際少年村 1996
洪迅濤 著《童話學》富春文化 1989
黃芸生 著《黃芸生兒童文學論稿》
韋葦 著《世界童話史》天衛文化 1995
傅偉勳《死亡的尊嚴與生命的尊嚴》正中書局 1993
尼采 著,周國平 譯《尼采美學文選》萬象 2000
林方妃《王爾德童話中的死亡象徵―從一體兩面說起》東師兒研所碩士論文 20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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